人生一假

待风雪漫过山林。
《芦苇在呼救》连载中。

芦苇在呼救|02

第二章 百合,柠檬


韩修下了今天的第四台手术时,晚上过了八点。他回到普外科大办公室,调出手术安排表,确认明天的时间行程,又填了一系列表格。等做完临床纪录后,他终于有时间让大脑空白片刻。


翻开扣在桌面上的手机,有一条尤念音打来的未接消息,他没有回就锁了屏,换好衣服后出了医院。


副驾驶上刚买的那束白菊和几株千叶百合在散发着淡香味,韩修将冷气调小了些,继续上路。


城市的灯光映入挡风玻璃,无限游动在他的身上。他独自开了很久,驶离市中心,途经湿地公园,最后到达了天寿遥墓园。他在下车前系上了自己昨晚放在公文包里的黑色领带。


墓园里的松柏树看起来很脏,夏日的高温使针叶热得油油绿绿,可也不知是沙尘还是焚香的烟雾腻在了上面,像层油垢。


脚下的路要和走在迷宫中一样转角很多次,才能走到墓碑前。韩修弯下腰用手将那座宽宽的墓碑顶上的浮灰抹去,然后把白菊和百合花轻轻摆在了碑前。


他行完该行的礼节后,就坐在了碑前的地砖上,也无所谓裤子上沾不沾土。通常来说,墓园在下午五点后就不开放了,可他没办法在阳光下看着这处墓地,便多交了点儿钱,管理员则记住他每年七月十九号晚上会来,到了这天给放个行。


诺大的墓园被晚上的点点虫鸣声衬得更寂静了,他的视线从被月光照着的光滑碑面,缓慢移至凹下去的字痕。


墓碑上从上往下依次写着:

先父 韩景怀

(1967.4.06-2012.7.19),

慈母 张婉淑 

(1969.12.21-2012.7.19)。 


这四行字他看了得有九年了,却还是如此陌生。即使他看再多遍,也仍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,那么不真实。


墓碑上父母的遗照是从一张家庭合照上截取的,拍照那天的回忆还历历在目,爸妈的笑声也似乎还在耳边,可一家人竟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


韩修仰头望向黯淡的夜空,整座繁华的城市失去了色彩,从高空聚合收拢,越缩越小、越缩越小,小到只有他面前的这座矮矮的坟墓。他浑身冰凉颤抖,却觉得唯有这里才是他的安心之地。



保姆瞄了瞄在沙发处闭目的尤念音,看她好像在忧虑什么难事,迟疑了下才小声地道,“夫人,要等先生回来再开饭吗?”


尤念音睁开了眼,按了按太阳穴,拿起沙发上的《明日医刊》,起身走向餐厅,“不了。”


“待会儿整理完你直接去休息吧,不用等门。”尤念音将《明日医刊》在餐桌上摊开,又像是讲给自己听似的低声说了句,“今晚他不会回来了。”


保姆便应着前去收拾更衣室。


尤念音浏览了几页《明日医刊》后,拨通了她母亲的电话,问道,“妈,这个月医械广告的占比在医刊上怎么降低了这么多?”


“你稍等。”葛明澜从办公室走出,准备进电梯的员工看到她便纷纷退了出来,口中还说着“主编您先请”。


葛明澜的目光没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,只微微点了下头进了电梯,等门关上下降后才道,“饱狐狸怎么抓来肥兔子。”


“以后的广告位减四成,价钱自然要往上翻翻。”


尤念音对此并不是真的关心,佯装着考虑了几秒,说了声“好”,才进入了正题,“我在雅竹园定了明晚八点的餐,你和我爸最好一起到。”


她听着电话那边只短暂出现了一会儿吵闹的街景声,又很快重回室内的安静,便道,“又住酒店不回家?我爸呢,他出完差回去没联系你?”


“明晚八点是吧。”葛明澜刷卡进了酒店房间,自动略过了她的提问,“今年韩修还是自己去看的他爸妈?”


尤念音眉头蹙起,她和她妈简直是在各说各话,引得她一瞬不快,“他这么多年不向来是自己去吗?”


“所以说你为什么放任他这么做,你是他的妻子,他应该带着你去看他爸妈,你要——”


在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前,尤念音提声打断了她的话,“妈,你不觉得很有趣吗?”


“什么有趣?”葛明澜踢掉高跟鞋,赤脚走向里处的办公桌前激活了电脑,准备接着办公。


“你竟然想要教我怎么经营婚姻。”尤念音说完的同时挂断了电话。


听到尤念音无礼地切断了通话后,葛明澜也并不在意,只是把手机扔在了桌面上,直接处理起了工作。可当她敲了没几行字,房间里的打字声却停滞了下来。


她悬在键盘上方的手指搓了搓,将办公椅转向落地窗,朝马路对面的杂志社看去。道路上的车流堵塞,倒显得她有些落寞了。


她望着街道上两两为伴下班的人群,那迅猛而来的落寞感不减反增。为了排遣这生理性的情绪,她伸手够来手机,滑到了丈夫尤振华的号码,还在犹豫是否要拨通时,屏幕上弹出了两条尤念音发来的微信消息。


一条是链接,一条写着:我爸打算做什么,你恐怕一律没有关注吧。


这几年除去在药品医械方面,葛明澜已很少过问尤振华的本职工作了。她点开链接一看,是医科大今年招收的研究生名单,甚至不用她细细定神,那个名字就晃在了眼前。


看到名字的一刹那,葛明澜的背部当即从椅背上离开,手指将屏幕上的名单放到最大,确认无误后才松开。


她怎么敢再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呢?她要做什么?


葛明澜迅速思索着,上一秒还停留在她体内的落寞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被挑衅的感受刺激了她的神经,这并没有使她愤怒,反而让她产生了愉悦感。


这愉悦蓬勃胀大,蔓延在她身体里的各个角落。她上了年纪的眼部细纹也好似被这愉悦抹平,年轻的光亮又重新在她的瞳孔里燃烧。对、这才对,她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浓情蜜意的婚姻,她所真正渴求的,是一篇轰动十足的医患报道。


那样轰动的报道她已经许久未写出过了。上一次,还是在九年前。



霍昭燃从药监局下班后,开车先去江东分局捎上了胖子,等两人到了马岩烧烤店的时候,他们那帮同学早到齐了。


一进门,这帮人就吆喝着迎道,“等天等地,可算把你俩这大忙人等来了啊!”


“这波怨我俩。”胖子和霍昭燃自动罚了三杯酒,又挨个儿调侃了几句,彼此才招呼着坐下了。


“呦,马叔生意不错啊,这饭店啥时候盖的二层?”消停下来后,胖子和老板搭了句话。


“今年开春,小本生意凑合赚呗!”马叔乐呵呵儿地笑道,手握一大把羊肉串儿在炭火上翻烤着。


他们这一帮人有二十来个,都在江城三中念的高中,上学那会儿要么是一个班儿的,要么是在校足球社认识的,关系相当铁。打上大学起,他们就每年至少聚一次,回回还都是胖子组织来这马岩烧烤,图个熟悉又实惠。


聚会上吃吃串儿,喝喝酒聊聊近况,谁发达了贺贺喜,谁走不开了就帮帮忙。今年因为胖子和霍昭燃的工作实在太忙,时间推了好几次,等散的时候他俩便把买单这事儿揽了过来。


两桌子酒水算下来钱也得不少,胖子掏钱包的时候,被霍昭燃按了回去,刷了自己的卡结了单。胖子见此拿手机想给他转账,霍昭燃对他道,“成了别点了,下个月乔慧就要生了吧,省着当奶粉钱。”


“还是我闺女她干爹靠谱!”胖子稍喝多了点儿,靠着棵松树傻笑道。


“生下来要是儿子你就哭去吧。”霍昭燃和他打趣着,叫了个代驾。


代驾来一来得半小时,他俩正好站马路牙子聊几句醒醒酒。


“你们分局最近是成立了个什么小组?”


“冷案小组。”胖子抽出根烟准备点,想到染一身烟味儿他老婆闻不得又放了回去,“专查那种十来年都没结的案子。那叫一个麻烦,光调一调档案看看卷宗眼就直冒火,更不用说负责当年案子的好多老警察该退休的退休,查起来没个头儿也没个尾。”


胖子说起来像是在抱怨,其实查起来他比谁都投入,霍昭燃听着他的话,眼神飘向了街对面的一家甜点店。


“嘿——想什么呢?一晚上看你心不在焉。”胖子用胳膊肘杵了下他。


而与此同时,那个从早上起来就困惑着霍昭燃的问题“唰”一下解开了。


“哦,我老想着今天这日子有什么特别。”霍昭燃拍了下自己的手掌,“总算是给想起来了。”


胖子正要问是什么特别,代驾到了,两人上车后,霍昭燃又问回了他们那个冷案小组,无意间岔开了话题。


等霍昭燃送完胖子再回到家时,秦语柔早已休息了。他脱下西装快速走到冰箱前验证自己的推测,打开冰箱门果然看到一块正方形的柠檬蛋糕,早上他开冰箱时还没有。


那块被吃了一小半的柠檬蛋糕只有四寸大,样式也很简单,表面淋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柠檬果酱,上面只摆放了两片薄荷叶。


霍昭燃作为一名药品稽查专员,他的观察力极度敏锐,记忆力极佳。他不会记错和秦语柔认识的这三年,她在每年七月十九号这天都会买这样一块相同款式相同口味的糕点。


其实这本身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,一年内秦语柔买甜点的次数也挺多,不会像从不吃糕点的人突然心血来潮买来吃那样令人印象深刻。况且生活里每天充斥着各种琐事,如果一件小事在三年内只重复过一两次,便很难成为什么记忆点。


可是,当它发生第三次时,就足够引起霍昭燃的注意力。


渐渐地,被覆盖了的记忆变得鲜活起来。他想起第一年看到秦语柔买这款蛋糕时,他们那会儿刚确定关系没多久在约会,他也是没话找话,随意问了句她为什么买柠檬味。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题,竟使她的表情像害羞般慌乱,话磕绊了下才回答说这个味道不腻。第二年他接她下班,她的手里也提着这样一个半透明的甜点盒,他当时瞟了眼车上的日期,就感觉有些熟悉。现在,是第三次。


霍昭燃拿了瓶冰水,关上冰箱门坐在了餐椅上。即使有着醉意,他的职业病还是在促使着大脑里的思绪转个不停。


猜测一旦起了头,便难以中断。


冰水滑过嗓子,喉结滚动。他在黑暗中猜测着,一件事在连续三年同天发生,说明这是一个仪式,可这个仪式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的呢?这并不难查,他瞥到蛋糕盒子上写着“一心西点”,那是一家老式西点店,去年在车上看到的和前年他们一起去的都是这个店面,秦语柔大概率没有换过地方购买。他可以去问问,明天就去的话,店员一定会有印象。


那这个仪式又是因为谁呢?她父母?完全不可能,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可以用紧张来形容。某个要好的朋友?不太会,从相处的这三年来看,秦语柔的人际关系简单,基本只和医院里的同事共事,她也从没频繁地提到过某个人。再说,如果是某个朋友的生日,她为什么不和对方一起度过呢?


单方面,准确来说是单方面……她并没有和别人分享这个仪式,那是为了她自己?她曾在这天达成了什么目标所以想要纪念?还是说能和她分享的人已成为了过去式,难道……是她的前男友?


可乔慧和秦语柔是大学同学,他们在一起后,乔慧还说过秦语柔没有谈过恋爱,让他对她多照顾些,而他也明显能感觉出她没什么恋爱经验。


那会是一段难忘却没有结果的暗恋吗……?


“叮叮”手机响了两声,是同事发来的邮件,他查阅完邮件里的药检报告后,看眼时间都快凌晨一点了,顿时有些恍惚。


水瓶表面覆满了水珠,霍昭燃握了下又把瓶子松开了。他挥了挥手掌,想要掌心上的水汽快速蒸发,也想要将脑海中的猜疑挥散。


在这个闷热的夜晚,他感到自己好像过于神经质了。



湿地公园附近,惠康小区。


“姐姐,江城好大啊。”朱珠的胳膊架在阳台的围墙上,远眺着这座仿佛没有睡眠的城市。


这是她第一次来江城,最近几天都在打扫租的房子,还没顾得上看看这灯火斑斓的夜景。


“姐姐,你回来是种什么感觉呢?”大概是因为她前面说的话没被听到,朱珠的声音大了些,回过头看向室内,“熟悉吗?”


凌泩将几株千叶百合插入了半满的水杯,拧紧水龙头出了厨房。室内没有开灯,朱珠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在朝自己走来。


她经过客厅时把水杯放在了茶几上,而后来到了朱珠身旁。


“很陌生。”她的声音很淡,同朱珠一起向远处看了一阵子后,又将视线望得更远,投射的方向也更加精准了。那视线似乎穿透了一切耸然矗立的障碍物,直达江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大门。


她久久凝视着,语调谨慎地道:“像从未来过。”


晚风将凌泩的头发吹起,将百合花的幽香送至了城市的最深处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

点个小心心,留条言吧:D

漫林鞠躬感谢!

评论(33)

热度(101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